梁曼本以为应向离坚持要背她是因为还有余力。但很快她就知道,他根本是强弩之末了。
刚开始,他还能勉强挺直腰板,晃晃悠悠地往外走。等穿过庭院又跨出那扇乌木正门,对方就有些支撑不住了。他的步伐肉眼可见得踉跄,身形也佝偻下去。
她伏在他背上。
梁曼听见他的胸腔像拉风箱一样,破败的发出呼哧呼哧怪响。他每一次的喘息都带着不正常的杂音。
应向离的呼吸已经急促到让人听着都害怕的地步。
她小声道:“放我下来吧。我没有伤,自己能走的…”
对方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的什么,不给予任何回应。应向离抖着手压住她松开的腿,他拒绝放开她。
直到在林子里,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将他绊倒。
就像立在孤崖顶的巨石,因为一阵风的扰动而在瞬间轰然倒塌,应向离重重摔在地上。
男人摔得很彻底,梁曼却一点事也没有。她想扶他起来,扶不动。
梁曼拍了拍他的脸,和他大声说话。她看到他蓝色的眼睛是散的,这才知道,他早已因为力竭而看不清路了。
可对方马上又挣扎着想站起。
男人单膝跪住,手支在地上。他的肘弯在发颤,但他努力将胳膊撑得笔直。
应向离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站起,最后只得跪伏在地,垂下头,大口大口呼吸。
梁曼搀住他,给他借力。对方顺势抓住,将她的手颤颤巍巍地往自己肩上放。
应向离含糊不清地开口说了句什么。但他的声音太沙哑了,梁曼听不懂。对方说了好几遍,她才通过口型分辨出他说的是“我背你。”
梁曼再次和他重申:“我根本什么事也没有,我可以自己走。…你还好吗?你在这等着,我去给你找个郎中!”
对方压根不听她说的什么。应向离固执地抓住她的手不肯松开。口中来来回回重复地还是那模糊的三个字:“我背你。”
见她迟疑着没将手抽走。他直接拉过她的胳膊背上,试图再次将她背起。梁曼打算挣脱时才发现,应向离的手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,她轻而易举地就将一根手指掰开了。
但男人慢慢挪开那根手指。他紧了紧手,将她抓得很死。接着,他竟然颤巍巍地站起来了。
应向离略微摇晃了下,却往前稳稳迈出一步。
此时她再挣扎就怎么也挣不脱了。梁曼被迫伏在他背上,她只好去看他的脸。
她看见,他长长的眼睫半阖,浅色的瞳孔被睫毛遮住一半。嘴唇已经苍白到一点血色也没有了,脸颊满是没擦净的血污。
可他的手却像铁一样,牢牢握住她不放。
梁曼想不明白,他到底是怎么有力气背起自己的。
但应向离只是自顾自走着。
他一步一步,蹒跚吃力地往前行。即使步伐慢的出奇。
他走得很稳。
……
等两人找到他预备好的马车。应向离将她放下。
他示意马夫迅速起行,之后便立即栽倒在地,怎么叫也叫不醒了。
马车走了三天,应向离便昏迷了三天。
这些天里,梁曼很茫然。她不理解为什么对方愿意救自己。
明明谎言已经被戳破了,连夏也和他将她的所有算计都讲的清楚。
她想了很久也想不通,应向离为什么在知道一切真相后还要带自己走。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计前嫌的人。
因为想不明白他的态度,她一直做梦。
梁曼梦见他忿恨地掐她,恶声恶气地痛骂她恶毒。又梦见他流着泪吻她,虚弱地质问她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。
为什么她怎样也不愿意对他动一点心。
期间,梁曼曾请马夫停车去找郎中。但对方摇头表示应向离叮嘱过他,不许去任何有人烟的地方。
因此梁曼只得自己照看。
她给他擦额头的虚汗,给他擦汗津津的手心。她还给他擦拭了身体。梁曼看到里衣是湿淋淋的猩红,满身的千丝花已经密密麻麻到吓人的地步。她这才知道,他与连夏的相斗究竟有多惨烈。
应向离昏迷时很安静。
他平稳地呼吸,乖巧的像睡着了一样。不动也不闹,不梦呓不说话。冷冽的眼眉也放松,抿紧的薄唇也放松。
除了额头滚烫,他看起来根本什么事也没有。病成这样也不在脸上显露出一点委屈,像他的人一样省心又听话。
可有一点不对。
应向离的手总保持着一个虚握的姿势,看起来怪异又很不舒服。梁曼一直想为他展开,但怎么掰也掰不动。
到了第四日,他终于清醒过来。
马夫按要求将他们拉到一处偏僻村庄附近。他走后,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。
梁曼其实还没想好怎样面对他。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和他说什么。
她鼓起勇气,递给他水。
但对方没接。她只好尴尬地将水袋搁在他面前了。
梁曼低头等他先说话。这些天里,她已经给自己做足心里准备。她准备随时接受对方的质问或者咒骂。
她惴惴地等了又等。
他坐在马车另一边。应向离的目光落在那只水袋上。
他看了会面前的水袋,慢慢开口了。出乎梁曼意料的是,应向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咒骂或者质问。
他说:
“你的娘亲,身体还好吗?”
梁曼错愕了一阵。才想起,自己曾为了博取他的同情而不孝地向他暗示自己娘亲也去世了。她没想到他醒来后问的第一件事是这个。
梁曼结结巴巴回答:“嗯、应该是挺好的…反正我离开家的时候是。”
对方点点头。应向离说:“那就好。”
梁曼知道,他说的那就好不是讽刺的那就好,他不是在嘲讽自己不择手段的拿娘亲来骗他。他说那就好,意思是他真的觉得她妈妈身体健康就好。
梁曼有点不知所措。她有点莫名地难受。
她嗫喏地说了句,对不起。
但应向离说:“是我咎由自取。该说对不起的是我。”
两人安静了一阵。
应向离似乎没有为自己开解的意思。他对她温柔歉意地说:“你不必愧疚。我为虎作伥,罪有应得。根本是我先伤害了你。…梁曼,对不起。也替我向他道歉吧。”
没等她张嘴,他又自言自语:“我该怎么再弥补你。我该把欠你的全部还你。”
梁曼茫然地小声问:“什么?”
他这才转过头来看她。
应向离看着她,说:“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再弥补些什么。我害了你两回,也背叛了他两回。…我们现在算扯平吗?”
梁曼手足无措,不知如何回答。她听出应向离的语气是诚恳的。
她本想以良心来说,你当时不是出自本心地要害我,确实是连夏在把你当刀使…但自己在地宫利用他的时候可没有因此而少恨他一点。现在这样说实在有些虚伪,变脸太快。
在他认真地注视下,她只好点头:“算…”
对方终于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。他对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,接着起身向外去。
等走到一半他停住脚,应向离在怀里摸索一阵。接着向地上小心掷下一样东西。
梁曼认出,这是那只小小的布囊。因为被妥帖地藏在缝了几层的内缝里,它竟然幸运地没有染上血,布面依旧干干净净。
他不好意思地笑说:“差点忘了。我还欠你这个。”
应向离从腰上抽出刀来。梁曼还没来得及反应,他已经握住自己头发干净利落地割下一缕了。
刚要顺手将头发掷下。看着梁曼怔怔的表情,他恍然。应向离自嘲一笑:“瞧我这脑子,我又糊涂了。你要这东西干什么。”
男人哗地掀开帘子。
梁曼顺着声音望去。
他探出手,慢慢松开手指,那些被割下来的东西就在空中上下翩飞。像柔柔的鸦羽迎风而起,打着旋起起落落。鸦羽撕扯着翻卷着,直至一阵急风将其全部吹散,空中什么也没留。
那人不看天上。他沉默地望着空空的掌心。
应向离的眼睫好像垂得很低,他深邃的脸廓已经不锋利了。等漫天青丝在天际消失的无影无踪,手掌仍停在那里。
他低声喃喃:“欠你的,我终于还完了…”
梁曼分不清这是在和她说,还是又在自言自语。但他转过头来,笑问道:“我们可以算是两不相欠了吧?”
梁曼没有回答。她只看到此时的曦光映在他侧脸,显得他浅蓝的眼眸像天空一样清澈透亮。
迎着清晨的夏风,少年不动,任清风将他吹过。他似乎就要和吹散的发丝一样飘乎然地迎风飞起,袍袖也被吹得簌簌作响。
他微微笑了笑,好像在此刻终于彻底放下了所有。
应向离低头看向她,语气是轻轻快快:“从此以后,天涯海角任你行。我们不再有任何牵扯,也不再有任何瓜葛啦。”
梁曼呆怔地坐在原地,迟迟说不出一句话。
但他看着梁曼,对她展露出一个微笑。像现在吹来的这一阵风,他的眉梢眼角都挂满了数不尽的温柔。
一只酒窝浅浅停在侧颊。
一直以来的无数次里,他看她的眼神其实都是这样的。应向离温柔地注视她。
他说:
“梁曼。我祝你永远幸福。”
在他转身跳下的一瞬,她看见一颗晶莹又闪烁的东西在同时坠落。
但等她走出去,马车外已不再有任何人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