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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4章哀莫大于

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一见到苏清方来太子府,灵犀会自动退避,以免打搅二人。

一开始是等在门外,后来连门外都不敢呆。

他们之间浮着一重若有似无的黏糊气氛,像雨过天晴新结的蛛丝,随风飘荡,细到、轻到若不对着阳光根本看不见,而又那样黏缠。

那是一种不曾出现在李羡身上的气质,至少灵犀不曾见过。

灵犀原是先帝朝太医韩济苍之后。因为祖父韩济苍给某位后妃娘娘看病不当而抄没全家,尚在襁褓中的灵犀也因此随母亲没籍入掖庭为奴。得母亲教导,识得几个字。十八岁时,母亲亡故。她偷偷为母亲焚悼文,被时为太子的李羡撞见,吓得直发抖。

宫中明令禁止任意哭丧,又是被太子逮住,怕不是会和她祖父一样被斩首。

太子看了她的悼文,却说她既识文断字,不如去东宫当差,随之将悼文扔进火盆中,让她以后不要再提往事。

灵犀顿悟,俯首在地,“请太子殿下赐名。”

从前种种,譬如昨日死。从后种种,譬如今日生。

太子一笑,“一点就通,就叫‘灵犀’吧。”

此后,她去了东宫做洒扫宫女,远离了掖庭服苦役的日子。

彼时的李羡十七岁。现在回首,应该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,恣意潇洒,一往无前,时不时就同钟意然一起出去游玩。

而世间之事,也真是逃不过“盛极必衰”四字。不久,骏山事变,太子被废,圈禁临江王府。

灵犀虽然微末,但没有忘记李羡的恩情,请愿跟随他一起进入临江王府。

但李羡其实并不记得她。

毕竟此前她只是一个负责洒扫的宫婢。

进入临江王府后很长一段时间,李羡都不说话。整个人像一棵空心的树,思想顽钝,外表也日趋萧索。

庄子说,夫哀莫大于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

灵犀虽然觉得可能还是身死更悲哀一点,毕竟活着才有无限可能,不过若是心死了,可能也会时时刻刻想着身死吧,便也离覆灭不远了。

亲眼看一棵树凋零,心独怆然。

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。

一直到单不器带来钟意然的死讯与遗书。

这比所有劝说不要自暴自弃、静待时机的话语都要震慑人心。

他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开始恢复正常的作息,感知外界的讯息,也注意到了一直照顾自己寝居的侍女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灵犀愣了一下,回答道:“奴婢名灵犀,是当初殿下从掖庭提出来的宫人。”

“我想起来了,”李羡道,“你受累了。”

灵犀摇头,“殿下的恩情,没齿难忘。”

李羡苦笑,“昔日说我于之有恩的,恐怕没几个及得上你的。”

从这时起,他们主仆才算真正开始熟识。起起伏伏,也已三年。

三年主从,灵犀对李羡的行事作风大抵有一点了解。若非眼见为实,可能这辈子也想不到李羡会和女人吵架斗嘴,更有其他世俗不容的出格事。

因为无论是幽禁前还是幽禁后,李羡对于女人的态度都可以说淡然。大抵因为十八岁以前总是壮志满怀,不屑小情小爱,而十八岁以后又陷于阴郁,更无心于此,而且他会下意识去想一个人接近他的目的。

也可能是单纯没遇到那个人。遇到了,很多规矩也就不是规矩了。

不过灵犀有时候也难以理解,可能是她也没怎么见识过男女之情,毕竟大半辈子不是在宫里就是封闭的临江王府。两人看起来剑拔弩张,转头又如胶似漆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床头打架床尾和”吧。

其实吵吵闹闹也挺好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太子府挺冷清的。

这次的动静明显和之前的都不太一样。

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李羡的怒容,近乎是拖的把人拉进了屋里,动作粗暴。

先皇后对太子的管教极为严格。曾几何时,太子因一时气恼摔了东西,被先皇后罚诵宫规到深夜,以反思自己作为储君的行为。所以李羡很少有暴戾的时候,尤其对女人。

灵犀等人也不知具体缘由,远远候着,只希望这次也是一场平常的争吵。

猛然一声哐,门从里打开,扇起一阵飓风,吹动内侧青年鬓边散下的两三缕碎发。

灵犀还未及行礼,听到两个冷冰冰的字:“送客。”

蓝底祥云纹的衣袍流水一样从眼前走过,毫不停留。

灵犀心一咯噔,抬头望向李羡远去的背影,花了一点时间反应所谓的客是谁。

屋内,苏清方颓靡地坐在桌边墩子上,钗横鬓乱,索性将簪子一根根都拔下,披散起头发,以掩饰妆发狼狈的事实。然而裙腰处的破损以及眼尾的湿红都在赤裸裸宣告,方才不是一场愉快的面谈。

灵犀寻了一顶帏帽递上,目送苏清方步步远去的背影,暗暗叹了一口气。

他们的蛛丝终究还是拉断了,缠卷成凌乱的一团,只留下一股朽败之气。

太子府最浓重的气氛永远是忙碌,都不用到第二天,已经恢复人来人往。

安乐公主当属太子府的常客,有空就来一趟,送些好玩的、好看的、好吃的。

李羡听到禀告,放下手头的事,笑问:“来之前怎么不派人说一声?这次又带了什么?”

“怎么,我来还得提前三日递拜帖?”安乐佯装恼怨反问,又示意婢女打开食盒,呈上,献宝似的说,“给你带了点心,我亲手做的。”

是粉糕一类的东西,干嘴沾牙。

李羡苦笑摇头,“长了舌疡,吃不了。”

安乐眼儿转溜,想到单不器的话。倒也没说李羡哪里不好,只道李羡平常得太反常。安乐现在也有这种感觉,给李羡倒了杯茶,试探问:“什么事这么着急上火?因为洛园的事吗?我听说苏清方没去……”

“天干物燥,热邪上身而已,和她没有关系,”李羡接过茶水,打断道,“你也别去找她了。”

“啊?”安乐孤零零举着一只手,不是很明白这个“找”是指哪方面。

李羡一口饮尽,又把茶杯还到安乐掌中,拎起食盒,“行了,我还要去还琴给老师。这个,我带去了。借花献佛。”

安乐这才反应过来,难怪怪她不速即来,原是要出门,也不拦他,只道:“帮我问先生好。”

“知道。”李羡冲身后的安乐摆了摆手。

主人离开,安乐也没意思呆,正要回去,撞见一个侍女端着些零碎的玩意儿出来,什么香囊、笔架之类的,好奇问了一句:“这是要拿去哪里?”

“回公主的话,”侍女道,“太子殿下吩咐把这些不要的东西扔掉。”

松韵茅舍,齐松风正觉得菜刀钝了,于是把家里的刀剑斧剪全翻了出来,在院子里磨刀霍霍,见到李羡,打趣道:“老夫还以为你也不来了呢。”

“我不来,谁给你养老送终?”李羡说着,把琴小心挂回墙上,“琴还你了。”

齐松风余光瞟见,“看来你的硬的,没来成。”

谷雨那天,找人找到他这里,齐松风就知道事情不妙。

李羡挽起袖子,帮忙擦拭已经磨好的剑,还随手比划了两下,动作行云流水,“无所谓。都过去了。”

齐松风磨菜刀的手一顿,又重新推拉起来,发出沙沙的研磨声,“万物无过去,万物不将来,一切都是现在。”

李羡听得一愣一愣的,“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玄乎?”

“年纪大了,总喜欢讲点玄乎的道理。”

“别讲了,跟念经一样。”

齐松风哈哈大笑,“那你怎么就不能把话说清楚?”

李羡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剑刃上,一边摆弄一边云淡风轻道:“没什么好说的。因为一开始就是错的。”

他也想明白了,本来也没必要为一个本意攀附的女人一再容忍低头。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,当然不会痛快。

齐松风闻得,便知道他们必是吵过架了,可能还不止一次,说不定还说了什么刺痛彼此的话,摇了摇头道:“有个词叫‘不言而喻’,可大多时候,不说,没人能清楚你心里想的是什么,只能靠猜,保不准就猜错了。

“又另有一件同样要命的事,人说出来的话有时候不一定是他心中真正所想。所以于甄别一道,又当论迹不论心。不能只看一个人说了什么,还得看他做了什么。”

李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将剑收进鞘里,放到一边,淡淡留了一句:“我累了。”

之前像是憋着一口气,现在气泄了,便似那热锅里熟透的鱼鳔,啪一下炸开,蔫缩成一团。

齐松风默然,望着青年人骑马远去的孑然背影,拍了拍手上的灰,去村头老张家问了一句他们哪天赶车进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