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半的冬日已经过去,春日的气息先一步出现在墙角院隙间。
金缘居前的积雪早已消融,两边的空地上仍留有部分雪白碎末,毛线帽子似的盖在野草头上。一旁石阶小径站着两位身高不一的女子,大个女人着一身薄绒黑衣,两侧戴着银花纹路护腕,紧束着劲瘦腰肢的封带下悬挂了一个小巧的风铃,女人将她养护得很好,还在日照下闪着光呢。
墨儿一手提刀,一手将东西递给莲儿,漆黑面具下的脸庞比先前平和了许多,也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。
她叮嘱道:“这些日子要好好照顾姐姐,她还不能吃太多东西,饮食多弄些清淡的、汤水之类,让厨房每隔叁日熬点滋补的粥来,库房里有许多官员送来的极品药材,别不舍得用。还有,仔细瞧着些,姐姐她身体还没恢复,要是有个不注意磕碰到边边角角就不好了,千万要小心些。”
“这个上面写了很多注意事项,别忘记看。”
莲儿顺手接过,面对这个瞧不顺眼的女人,一向有话直说的她却收了脾气,表情复杂道:“你要去哪啊,和单姐姐说没?”
到时候找不到人,我可无法控制场面。
“我要去做我自己的事情,不知道会花多长时间。”
“啧…算了,反正离得不远,我有空就回来。”
“哦。”莲儿说道:“你不说这些我也会照顾好单姐姐的。”
墨儿暗中拧了下刀把,沉声道:“不,这次不一样…”
“总之,别让她出事,否则…”她甩了甩黑刀,将那鬼面对准了莲儿。
“…”
“知道了!”
会武功了不起啊。
粗人!
莲儿只是开小差了片刻,刚还在前面站着的女人就从屋檐上跳走了。风刮起她的衣摆,黑色羽翼从背后张开,悄无声息地掠过皇宫上空。
莲儿捏着发疼的后颈,独自一人向着单小雨住处前进。
路上,她想了很多。
本应在厨房干事的自己突然被人打了脖子,在完全没意识的情况下被人抬到了后屋里,等到第二日清晨才苏醒。
她吓得还以为又来了杀手,赶忙跑去寻找单小雨。
那时的单小雨躺在床上,身体来不及清洗,满身的牙印和淤青指痕。腰腹以下更是可怜,同为坤泽,莲儿都不敢仔细去瞧那处的红肿。
说实在自己也不是傻子,女帝本就是这种阴晴不定的角色。普通人说错一句话都能被灭九族,这种身体上的凌辱说出去也没多少人在意了。可是单小雨不一样,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这么欺负单姐姐,明明大费周章把她带回来的是你,现在把她搞成这样的还是你…真让人疑惑…
至于那个刚才那人…
莲儿甩甩头,叹息道:“不想了不想了,关我什么事,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单姐姐,其他的,一概不过问!”
“单姐姐,起身了吗?”
她放轻了声音,展现出什么都没发生的状态来。
“姐姐?”
砰,
忽然,屋内传来了瓷器落地破碎的动静。
莲儿不由提起十二分精神,直接推门而入道:“发生什么了!”
是单小雨,她着一身素白单衣半躺在床上。探出床的手臂还保持着向下拿取的姿势,另一只手撑在床沿,掌心握着个瓷勺。
“你来了。”单小雨短暂瞟了她一眼,就继续往下探身,似要去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:“我没事,你去忙别的吧。”
没事…
怎么可能没事。
莲儿看见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弱女子在和自己的身体较劲。
单小雨手腕那块的衣袖上染了药渍,虎口处也红了一块,应是不小心打翻药碗后沾上的。一头青丝描摹着她脆弱的身躯,额头的汗水隔得老远都能瞧见。因为姿势,她只能依靠两条胳膊的力量把自己整个人撑起来,本就苍白的嘴唇更加惨淡,用摇摇欲坠形容也不为过。
“等下,我来。”
莲儿急忙小跑着去,拦住她触及那些碎片。
握上她手腕的那刻,莲儿不由一愣。
什么时候单小雨变得这般瘦了?
明明刚见面的时候还那么明媚,脸蛋都能掐出水来。现在的手腕连自己这个小手的人都能一把握住…
她不敢做出太多奇怪反应,嘴上规矩道:“这些事情我们下人来就好了,千万小心别被划破了手。”
单小雨睫羽悄悄抖了几下,攥勺子的手心变得青白交加:“突然变得好渺小…”
“渺小?”莲儿尴尬笑了笑:“听不懂…”
单小雨声音细弱,每个字说出口便落到了地底,听着十分疲惫:“以前的人担心我时说的是:千万别死。看见我没缺胳膊少腿就高兴得不行,现在你担心的却是我会被划出道血口子…”
“我是不是变得很渺小了,一个小小的伤痕就有可能要我的命?”
莲儿莫名觉得周围沉重了很多,可惜她阅历太浅,无法尝出单小雨的心里的滋味。
“怎么会呢,我不想单姐姐受哪怕一点伤,因为您受伤了,我看得也难受,我不想难受。”
“再说,有时候一条小伤痕也有可能取人性命啊。”莲儿嘴快极了,反应过来后也摇摇头:“不对不对,我这说的是什么晦气话,该打!”
她故意将单小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,闭着眼十分紧张的模样:“单姐姐,你快惩罚我吧。”
“笨蛋,我打你做什么。”
单小雨知晓她在努力逗自己开心,动容道:“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孤身一人…”
“至少还有你们。”
在默默守护我。
单小雨眼神中流露的情愫冲击着莲儿的神经。
“姐姐,你指的是?”
绝对不可能是我,这种复杂的、充满怀念和感动的眼神,莲儿打死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在单小雨心里占那么重要的位置。
单小雨并没回答她的问题,或者说,话语滚到喉咙口,被她自己又吞了下去。
“无事。”
两人收了动作,地上的残片也已经被清理干净,留下的水痕需要时间淡去。
“姐姐,我再给你端一碗药来吧。我知晓您现在还不能进食,连药都不喝的话会更加没力气的。”
单小雨已然偏过头看向了窗外景色,思虑许久后才回复:“能否再添颗冰糖?”
莲儿连点头:“当然可以,我再加几个蜜饯放旁边,压一压苦味。”
“不。”单小雨竟然否决:“只要冰糖就可,其他的不用了。”
“好…”莲儿屏声告退,从她的尾音中听出了些许忧虑。
单小雨这才从枕下拿出了那串熟悉的铃铛,指腹轻轻按摩着铜铃的每一寸,将一圈圈年轮印刻在铜黄色表面,回忆的深沉,令金属都失去了光彩。
“前日,我梦到你了。”单小雨双眼对着窗外散了焦点,薄唇慢悠悠开合,宛若情人间的呢喃细语:“你在草原上骑马,手臂上还架着一只老鹰。那只老鹰好大,翅膀张开时都可以帮我整个人包进去。我被吓了一跳,你跑过来安慰我,对我说:你会习惯它的,它就爱去吓自己喜欢的人。我说:你不许学她,我不禁吓的。”
“你没给我回复,只是对着我笑…”
“草原上的太阳太大了,我渐渐瞧不清你的脸…你也牵着马向前走着,没有等我跟上去…”
“是不是我不去追你,你就不会回头瞧瞧我?”
“为什么、为什么你还没来找我…”
蓝天白云的草原上,莫名降下了雨水。
雨水一点都不润,反而很烫,味道也很酸涩。
站在枯黄草原上的红发女子忘记了动作,承受着雨水在她脸上留下串串湿痕。
“我不想再梦到你了,以后都不想。”单小雨赌气地将铃铛塞回枕头底下,整个人摔在床榻上,死死压着枕头,两肩顶着素白衣裳无助颤抖着。
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在脑海里反复翻滚着,单小雨无法控制不去想念,不去埋怨…
这么长时间,她像个聋子,听不到外界的一点消息。那让自己拖住李玥仪的计划到底是谁出的?如果是她们,为什么不详细点告诉自己呢?
李玥仪、李玥仪、李玥仪…
每次念起这叁个字,脑海里的所思所想都被一块巨石砸得细碎。想不出来这么处理她,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。
好无力…
单小雨痛苦着自己被随意支配摆弄,属于李玥仪的烙印又那么强劲地扎根在她心底里,无法抹去。
难道要眼睁睁瞧着自己被她侮辱吗?
单小雨做不到,可是现在的她连喝药都需要人去喂,俨然变成了自己最不敢想的废物模样,拿什么去反抗李玥仪呢?
难道是自己的命吗…
“更会被李玥仪瞧不起的吧…”单小雨自嘲一笑。此刻,她的前方有千万条路,每一条都有可能通向幸福的终点。但是没有一条可以避免不与李玥仪对决。
单小雨早有这种预感,好似她们从出生起便是不被天道容纳的两人,等到老天看不下去了,马上会取其中一位的性命,换得另一人的安全。
真是恐怖啊,连李玥仪都在被命运算计。
单小雨合上眼,黑暗给予她短暂的避风港,让脑内繁杂的思绪通通消失不见。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入眠,睡得悄悄然。
御书房内,
龙袍女人唤来了她的“一把手”,却不与她谈论国事政事,转而惦念起了玄乎的玩意儿。
李玥仪眼眸低垂,纤细五指在桌面上有意无意打着圈,闷声问道:“古语言:有得必有失,有失必有得。我贵为九五之尊,什么东西都有,按理也应该什么东西都能得到,可为什么事实恰恰相反呢?”
言喻之面如冠玉,突然被召见也没见她慌乱,淡定回复道:“陛下,有时候得失并不对等。人为了满足欲望,通常得到的会大于失去的。例如散千金财来换春宵一刻,用自己的命去换取一生的荣华富贵,这些都是不值当的。得到的东西很容易被发现,它仿佛触手可及。可是失去的东西,很难被知晓。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惊觉自己失去了多么宝贵的东西。”
“你是说,我应该满足于现在,而不应去追寻那看似亲近实则遥远的东西吗?”李玥仪忧愁道。
“要看得到的东西值不值了,圣人抛弃性命得到了道义,会觉得很值当。陛下觉得您想要的东西价值几何呢?”
“价值…”李玥仪干哑着嗓子笑了声:“无价之宝。”
“我眼看着自己能握住它了。下一秒,它就飞走了。总是如此,无论什么方法…”
言喻之无意中与李玥仪对上了视线,她口中的东西,被言喻之猜到了一星半点。
如果真是那样的话…
“陛下。”言喻之忽然郑重起来,恭敬地给李玥仪行了个礼:“请允许我直言,陛下与其他人不同,在得失上不能用普通的眼光看待。”
“为什么?”李玥仪语气微妙。
此刻的言喻之,有几分之前在朝堂上的模样了。
“陛下是九五之尊,大周百姓的命全在陛下手中。就是一枚银钱从陛下手中脱落,放在百姓身上就是新一轮的赋税。得失之论,自然不能直接套用。”
“简而言之就是,陛下所失去的,会更加巨大。”
李玥仪轻点着脚尖,笑得发冷:“我想要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,关百姓什么事?在朝堂上我要考虑百姓考虑大局,难道在这里我也要考虑这些无关人员吗?”
“陛下您愿意来询问我,也是看在我有国师这个身份。既然如此,那便已经与朝堂和百姓有了牵连,我的建议,自然也是出于这个。”
李玥仪琥珀色眼眸落在言喻之挺拔的躯干上,神色不明:“你认为我会用皇帝的身份去争取想要的东西,非常自私地用百姓的命来换得我自己的开心吗?”
“言喻之,我倒是没想到在你心里我是这种形象。”
“哈哈,你还真是聪明极了。”
李玥仪执起一支笔来,在宣纸上写写画画,边说道:“你提醒我了,我应该试试摆脱皇帝这层身份。”
如果失去了所有权利、财富、地位…
单小雨,你的目光能否为我有片刻停留?
你的心,能不能装得下我?
又能不能,说一声爱我?
李玥仪重重按下了毛笔,分叉的毫毛将宣纸晕染出一个庞大的污点。她不提笔,污点还在不断往外扩大、延伸。
言喻之不语,面前的女帝好像没按她预料的那般思考。她的潜意识又在说着不要再去挑战女帝了,她没有耐心。
她错过了李玥仪最后的眼神,
那是一道十分可怕的,会吃人的视线。
墨渍朝着前方蔓延,恰巧天边飘来乌黑的云朵,将皇宫一点点吞噬进阴影之中。